苏州，北依雄雄长江，东往数百里，便是大离最煊赫的贸易港——枫港，西下几十里，即是近观碧波浩渺、远瞻山翠烟胧的古雅太湖，再顺着官道朝南赶马快骑双时辰，与苏州遥呼应的繁城杭州以及一众城县，依依此望。
自古江南多商贾，苏州更是出名的囤金地，因为地利的至优，无数来自四面八方异国他乡的贸易在此地周旋，或卖或买，造就苏州万古而传的盛名。
万里云稀。
二入苏州城的李一通，从田间阡陌并进直通城门的通衢上颇为拥挤的人潮，看着充塞着眼眶的城墙和那排空欲与天公试高低的观楼，不由自嘲昨日被紊乱的心绪牵缠，竟是未得好观古城隽貌。
拱形城门鱼贯而入，笼罩在头顶的阴翳，在甬道里吹起凉薄的肌感。天渐热了。
李一通走出甬道，逐流漂浮，看着这一切如昨的贩夫走卒、士子儒生、江湖侠客、巡逻城卫，为各自的职责奉献着尺壁寸金的时光，随便至极的脸色不禁一肃，他右臂搭着木刀，却不再慵懒，身子蓦地笔挺起来，每迈一步，尽蕴沉势。
呶呶不休的喧哗彰显着这座城市的昌盛，大街小巷、物阜民丰，就连乞怜哀讨的丐夫，脏极的托钵里也盛着足了三餐温饱的铜钱。
李一通拐进小巷。
——昨天的小巷，昨天的爽舒，昨天的熹微，还有昨天的人。
那人穿着身灰袍，坐姿说不出的随性，一只脚屈伫着，另只脚向外躺在凹凸的石地儿上，就像狂风过境后单边倒伏的田野般，有气无力。他背贴着某家院外的高墙，拄着柄半人高的斑斑铁尺，有些老态的脸正对着上方挣扎的一线天光，若有所思。
他动也不动，平静道：“来了？”
李一通嗯了声，走到他身畔，学着样儿就坐了下来，慨叹道：“有些懂了。”
“老了老了，不想这个名号没落红尘，开阳说你是个好苗子，值得培养。其实老夫也没那些个耐心，追着你都好几月了，年轻人爽利些，别跟爱口识羞的倌人般，娘肠百转的，一句话的事儿！”老人笑骂道。
李一通苦着脸，道：“您应该看得出来，我是真的不喜烦事，不然就冲您老人家的鼎鼎大名，道爷也不敢不答应啊。”
“滚蛋！”老人收回仰望的目光，没好气地瞥了少年道士一眼，气极反笑，一顿好骂道：“你还有脸说自己不喜烦事？开阳的酒窖就差没被你拆啰，那衡山副宗已经魔怔地要自刎洗辱了，现在锦衣卫到处要人，找着你不得剥皮啖肉！”
他啐了口鄙视：“老夫何时又跟你通过名号了？乱奉承！”
李一通不置可否，望着对面青墙上茁壮的绿意，油嘴滑舌地笑道：“我需要您的帮助。”
腔调很是轻佻不假，但老人听得出来这番话深处的挚意，也明白傍边的年轻人独辟蹊径的风格，毛躁不虑后果的猛性子迟早要惹上些棘手的祸事，偏偏就这点，让开阳与己赞不绝口，我曹同行，逆道而活，逆道登仙路，为此时人心不古的晋明搏未来之冀，若无丁点特性，怎能掌执逆位？
虽然李一通的恳辞是迂回地同意了自己的请求，可老人一想到自己——堂堂不出世的绝顶高手，数月来犹如梁上君子般，又拟暖融的年糕也似撵着后生小辈，颜面尽失，心情很是不豫，便想着奚落这假道士一番，好寻回些场子，想着此事，即扫心中阴霾，他促狭笑道：“在苏家碰壁了？凭那不入流的演技，能蒙混过关？老夫听着小道消息，传苏老四忌惮你，已经调度苏家的江南密卫访你源头，还有那老二的狐狸精女儿，正欲祸水东引嘞！”
李一通知道老人长时间缀着他与守静，一些内里秘事却从来没有与其提及，自己在演武场上闹了顿噱头十足的大戏，借着口无遮拦的古武们暗隐的八卦心，在外头会生波澜并非意外，可现在老人的戏语，竟是说出了一些自己入虎穴后才猜忖而得的对方手段，直直忽视掉老人那抹不正经的促狭，正色道：“还请指教。”
自以为的大惊小怪并没有发生，老人自然欣赏不到李一通老是一副不在意一切的洒然，破相破功的好笑样儿，他也不是蓝子瓒那般的青年心，断断不会有口角打趣的稚念，所以他的眼里止停着欣赏——对假道士毛躁却不鲁莽的态度而欣赏。
老人搁在墙根处的手抬了起来，从灰袍领口内摸出个暗沉方正的令牌，细细地端详了半晌，未老的手微颤方稳，便甩给了李一通，叹了口气道：“好生待它。”
李一通接过。
乌漆令牌正面书着‘摇光’，反面刻着七星——北斗七星。
“老夫知道的亦不多，但应该对你打开现下的局势还是有不少作用的。”老人斟酌了一下，缓缓道：“这些年间，苏家明里暗里通过各种渠道，向汝宁迟家购买数以万计的毒器兵械，由长江至枫港销往外地，目的是南秦雷家。”
翻阅东离出游记的时候，李一通看过关于当今晋明州三国割据的解读，先莫说西边萧羌信仰中庸远离战事秉持中立，享承太平。单说这南边大秦的子民皆武蛮，好勇斗狠，全民皆兵，使得南秦的民生，远没有其他两国来的富庶安乐，只能靠着黑手段生财，所以自古觑着大离这块风水极佳的地皮极为眼馋，它也发起过无数或大或小的侵略战争。哪怕如今晋明海晏河清，两国已签署了停战百年的相关协议，互商互利，相亲相爱，依然难以阻挡一些有心人制造的找事摩擦，毕竟对南秦而言，人生——就是不断的战斗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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