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尚毓尘眼中，杨枫灵还是杨枫灵，那般模样，那般聪明，只是消瘦了许多，眼神清冷了许多。虽然她本就是冷性子的人，但此番归来，却是冷到了底，尚毓尘隐约觉察到她的不对劲，但又说不出来，究竟是怎么个不对劲。
她本能地意识到，眼前的人，拥有杨枫灵的记忆，杨枫灵的身体，杨枫灵的气息——却不是杨枫灵。她，那个整个身子装在玄金滚边飞龙袍里的人，是杨彻。
看着看着，杨彻脸上的神情愈来愈冷。
她合上了国书，直接扔给了尚毓尘：“你看看。”
尚毓尘谢恩拾起国书来，国书是窦胜凯亲自书写，一开始便是一番恭贺，恭贺二皇子杨彻登位。尚毓尘笑道：“难为他一介武夫，居然拽了洋洋洒洒百余字，真个说得舌灿莲花，应是有旁人捉刀，他再誊上去的吧……”她径直跳过那段往下看，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了一遍，心底一惊，又细细读了一遍，仍是难以置信：“她——怎么会应……他——他怎么会在那个地方？”
国书的后半部分，乃是答谢大皇子——现在还未有封号的德王爷杨德救了惜琴一命，将惜琴送回南国。因为这么一番因缘在，窦胜凯便决定了将惜琴嫁给杨德，以成两国交好。
“呵，是我让他送惜琴回南国的——呵呵，媾和，”杨彻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来，“还真是我的好哥哥，这个当口，还有心情当这和亲的卒子！”
尚毓尘细细思量了一番，合上国书：“依臣之见，这国书上无非三个意思，一、德王爷在他手中，是个牵掣；二、窦胜凯不欲与陛下交战；三、窦胜凯欲与陛下并立分国，一如当初的南北分国。”
杨彻半倚在龙椅上，半闭了眼，她清瘦了许多，因而这番沉思模样衬出了她狭长的眼角，让那往日并不高挑的眼睑斜飞入鬓。尚毓尘虚眼打量她的模样，恍惚间，仿佛瞧见了那龙袍里坐着一只白色的狐狸。许久，杨彻蓦地睁眼，淡然道：“嗯，朕知晓了，这事明日拿到朝堂上讨论一番罢，”
尚毓尘没想到她口气平淡如斯，登时一愣。她眼珠转了转，正宗的狐狸眼中光华流转，露出一分媚意，她没有如杨彻话中暗示的那般告退，而是上前一步，娇声道：“臣有一事，觉得甚是奇怪……”
杨彻一抬手，低沉的声音听着有几分悦耳：“但说无妨。”
尚毓尘躬身谢恩，道：“按着那惜琴公主的性子，是断不会被人逼婚的，窦胜凯能做这样的决定，定然是她——自愿的。”
穿着玄色龙袍的人轻轻“哦”了一声，把国书轻轻放下，淡然道：“这有什么奇怪的，许是她喜欢了大哥，偏要嫁给他，也不一定。”口气平和，平和得像是在说一个不认识的人。
尚毓尘干笑道：“陛下应是还记得惜琴公主吧——她的脾性，她和陛下……”
“朕记性好得很，”杨彻不悦道，“——那些事和现下有什么干系？”
尚毓尘愣了一阵，不再多言，告罪退出了御书房。
往日里走在皇宫的青石路上，无论宫婢还是臣子，瞧见她的袍子都立刻恭敬行礼。她身上的官袍是她自己修改的，将本是粗大的线条改得修身柔婉，凸显出曲折有致的女儿身姿，再明白不过地向文武百官宣告她的女子身份，煞是惹眼。虽是吏部尚书的袍冕，行的，却是帝国宰相的事情。纵然她只是女子，她行事果断，沉着应变，又与智彦女王和当今的天子交情匪浅，自然不容小觑。
今日，就算是普通的婢女也看出这位新晋权贵心情不好了。
尚毓尘一路走得甚急，无论谁见礼都不闻不问，口中念念有词，边走边骂，一路走着，便入了后宫，直奔伏坤宫，求见墨家公主。
没料到居然碰了壁——尖声细嗓的太监好心劝慰道：“墨家公主近日潜心修佛，不见外人，还望尚大人过些日子再来。”
尚毓尘险些气得鼻子都歪了：“修佛，修个什么佛？墨爱笙，天下未定，大业未成，你清修个鬼！”
她高声嚷嚷，一副不见墨爱笙不罢休的模样。
众人皆知，这位墨家公主是未来的皇后，只待明岁开年便行册封礼，见到尚毓尘在这里耍起了无赖，自然不敢怠慢，忙一个个上前来七手八脚地要将她押下去。但她是女儿身，身娇肉软，不吃绳子，动作又灵活，抓也不好抓，把伏坤宫的庭院闹得鸡飞狗跳。
“够了！”混乱之际，伏坤宫内传来女子温柔的命令声，“让她进来。”
尚毓尘整了整衣冠，趾高气扬地进了檀香缭绕的伏坤宫。
不到半个时辰，她便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，低着头一路踩着从石缝中钻出的青草，茕茕然出了宫。
尚毓尘的府邸坐落在城东乌衣巷中，原是邵俊林的宅邸，被她看中了，便硬“抢”了到手，把邵俊林一府的人都赶了出去。其实那宅子自是无法和王府相比，但她偏就喜欢抢邵俊林的东西。
她在轿子中茫然思忖，不知不觉经过了一片闹市。叫卖声不绝于耳，她忽的想起比干剖心之后，亦是经过市集，终于感慨无心而死。
“菜无心可活，人无心……可怎么活啊……”她喃喃自语着，低下了头。她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是方才墨爱笙满是檀香的纤纤玉手给她戴上的。
她忽的觉得有些怅然：“杨枫灵啊杨枫灵……我还能否……再见到你？”
光武元年的春日，有些漫长。
【第十五章•光武•上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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