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到一个木质贵重、颜色素净的小楼处,尚毓尘停了脚步,转过身,冷声道:“到了。”
枫灵笑得诚恳:“不是又要关我吧。”
两人仿佛完全相反了一般,尚毓尘面无表情:“进去就知道了。”
枫灵叹了口气,推门进了房,立时嗅到了一股子热气熏蒸的香味儿。尚毓尘跟着她进了房,又带她上了楼。热气迎来,枫灵花了些许时间勉强睁开眼,入眼的是偌大的一个浴池,热气蒸腾,满室的水汽,加上池中铺满了桂花花瓣,空气中带着浸润温暖的桂花香气。她没想到镇南王府里居然在高阁处藏着这么大的浴池,不禁咋舌:“啧啧啧,郡主是想把我涮了?”
尚毓尘“呸”了一声:“用你做火锅太浪费材料,赶紧洗。”说罢,便背转了身子,远远望着别处。
被幽禁了数月,吃喝用度俱是为人控制监视,枫灵藏着身份,也不便沐浴,睡觉都是绷紧了弦,只能趁着夜深时分稍稍擦拭身子,着实觉得辛苦。见尚毓尘如此,便不再废话,老老实实脱光了,进了浴池。
尚毓尘心中念头诸多,看着远处天香阁的成片桂花失了神,直到一片还带着热气的湿漉漉的桂花瓣从天而降,落在了自己的鼻尖上。
回头却看到杨枫灵半个身子藏在水中对着自己摊了摊手,用眼神询问着换洗衣服在何处。看来枫灵这次没有多少闲心浪费时间,很快便洗好了。
“昨夜收到传信,我一夜未眠,想着是继续幽囚你,还是亲自下手除了你。”尚毓尘淡然开口,“我不知是佩服你决胜千里的谋略好,还是要咒骂父兄愚笨的好。”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,送到池边,笑得有些苦涩,更多是无奈,“明明是已经防你防到了不能再防,把你强行留在蜀国幽禁加以监视,可还是远远地就被你设计了阵前哗变。”
“你知道,若是下棋,走一步要看几步,就算是把棋行在了角落里,只要连得好,全局便是一块棋。”枫灵接过尚毓尘递来的换洗衣服,抬眼看了看尚毓尘。
尚毓尘会意地背过身,好让她安心更衣:“那些哗变的将军,是什么时候安插进去的?”
身后传来了抖开衣服的窸窣声响:“我从智彦要了三十个精干的将士,改名换姓安插进了行伍之间。智彦勇士本就出众,一年多的时间,混上个一官半职并不难。”
“可是这次哗变的将军,有很多是追随了父王多年的老将,他们怎会那么轻易叛变,尤其是资历最老的夏敬夏将军,他们爷孙三代都在父王手下身居要职,居然——”
停了片刻,才听到了身后略显低沉的吟诵:“曾经九寒生,重逢百花竞。泣问明天子,廉颇岂浊病——你听过这首诗么?”
尚毓尘茫然地转过身,瞧见枫灵已经在系着外袍的带子了。枫灵理了理衣襟,把陷在衣服里的头发捞了出来。尚毓尘走过去,帮她把头发整理好,束到头顶,绾成了髻。
枫灵看着镜中的碧玉簪缓缓插在了发髻中间,才缓缓说道:“隆嘉十八年,皇帝宫宴,我奉命作画。抽韵成诗时,夏将军抽到了‘竞病’险韵,对答不出,一时受窘,我便帮了他个小忙。”
尚毓尘惊讶不已:“六年前你便和夏将军相熟了?”
“并不算相熟,只是他在京中的时候请我喝了几顿酒,所以不会认错脸罢了,”枫灵肃然起身,“所以在蜀国地界,除了你父王和你之外,只有他知道,我曾是杨悟民。”
尚毓尘叹道:“父王是怎么也想不到,他厚待的夏家一门居然会联合外人对付他。”
“所谓忠诚,只是还不到背叛的时候。夏将军老了,所以格外念旧,念旧得多了,就会对新主人不满。”枫灵负手走到阑干处,轻轻拂去灰尘,微眯了眼朝着天香阁的院子看去,数月不见,已经开起了满院的桂花,色泽金黄,迎风摇摆——“所以,在他与我父皇见过面后,便做出了选择。”
语毕,枫灵不说话,而是轻轻嗅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桂花香。尚毓尘也陷入了沉默,两个人默默地望向远方,耳畔只剩了偶尔的几声鸟鸣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尚毓尘才涩声问道:“我实在很好奇,你身后究竟埋了多少势力和秘密,但是,我知道此时,我不该问。”
枫灵摇了摇头:“我也好奇,你从最开始就那般信我,是为什么。”
尚毓尘走到她身边,不看她,却是以问作答:“最开始——你可记得我最开始见你是什么时候?”
枫灵摸了摸鼻子,摇摇头道:“记不太清了,应该是在——洛阳?”
尚毓尘挑唇轻笑:“是的,洛阳。”
当年她负气离家出走,北上洛阳只为去看一眼将邵俊林迷得神魂颠倒的陆茗是怎生人物,却没想到为恶徒所拐,堂堂一介郡主,险些沦落风尘。她在阴暗的马车中不知时日,更不知自己会被带向何方,惶惶无措,满心的矜傲都化作了惊惧。生死关头,就连对邵俊林和陆茗的恨都显得不值一提起来——那实在是有生以来,最难过的时光。
值到眼前的黑暗被人轻易揭开,透出了光亮,映出了一个温暖洁白的轮廓,虽然是面色铁青,却看得出满眼的良善和疼惜。她在暴徒面前出手利落,又处处留情,不肯真正伤人筋骨。她到了自己面前,解开她的禁锢,用最柔和温暖的声音安慰自己:“姑娘莫怕,现在没事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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